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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 第三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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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 第三章

◎八十一盞海燈◎

學士本是覺得荒謬的。

但他在錢照安排下坐下來了,和那鬼魂對弈了一局後,便被他深厚的學識與對弈的神機妙算震驚。

他額上猛地一跳。

不是為這般驚才絕艷之人竟就坐在他對面,是一個亡魂。而是此等淵博之士,才約摸弱冠,而且竟還是前朝遺留下的冤魂。

他面皮繃緊,雖有汗水,卻未叫對面之人看出:“在下不才。”

雖是如此,學士拱手時用的仍是卑下之禮。並非因為他那一身玄色衣裳,而是因觀棋的確可以看出此人籌算十分縝密,落子間卻多有回避。

本朝與歷代典籍多如牛毛,也不是他一人可拆解的,但記載中的確不曾有秦朝之說,學士其實已經偏向於此人來自名不見經傳的小國,卻又恰好文曲星轉世,生不逢時。

但他衣著上的精細金紋,又叫他遲疑。這不像是彈丸之地能有的手筆。

澹臺衡松開棋子,只是過了這麽片刻,他的身形只剩模糊的影子。

但從聲音仍可感覺到他清風朗月之姿:“先生謙讓。”

說完,他同樣拱手回禮。

禮並不與楚流行的各種拜禮相同,不止雙手交疊,還有手指微屈,指向自己。

學士一擦汗,感覺這行禮姿勢,在一百年前確有過。他畢竟是主持修史之人。

學士卻猶豫:“公子來此,是為何?”

他本心上不願相信這是因為陛下不仁。雖文官愛諫言,但陛下聖明時,臣也會自願與君主相得。

當今於德並未有虧,縱觀歷朝,甚至可算得上是一位敢於納諫的好君主。澹臺衡的出現便越發不合時宜了。

尤其是陛下從錢照那裏得不到肯定回答,已下令下山時必要見一見這位前朝公子。

澹臺衡聲音更輕:“我亦不知。”

他似乎想起什麽,又收手端坐,憶起所觀風貌,百年之迥異。他的心態便也超脫了俗世爭端的淡然了:“只是我觀寺中香火時,知此寺不過立此數十年,為陛下海燈卻有數百盞。”

他輕輕笑了一笑,並不知這般輕易提起當今,更叫錢照心中相信,至少前世他並非庸碌之輩:“此世很好。”

他竟是可以以看待後繼者的態度,稱呼當今陛下之人。盡管他仍未束發,以此世年齡觀,也不過是剛出宮開府的年紀。

學士邁過門檻,顫顫巍巍與錢照作別:“今日所用叉手禮,餘尚不知是何朝所用,但這位既然提到此世很好,想必是前朝,風起雲湧,他有所感懷。”

他又嘆氣。

此人棋風溫和端方,但到後半段亦有慨然殺敵之相,只是成就太晚。約摸是生不逢時,想挽狂瀾於既倒,但國已將傾。

這半生癡狂,擊中了學士憂國憂民的情懷。

錢照也嚴整顏色,決意再細細探查一番,尤其是澹臺衡提到的國之動蕩,與幼年早逝的胞弟。其實無形之中,他已信了幾分。

但錦衣衛卻有人大驚失色來報:“大,大人,那位公子,突然不見了!”

馬甲已不可能再有現身的機會,但和周儀芳說完小話的秦疏卻並不著急,聽聞紫鳶提起鬼魂消失,也只是輕聲:“也許那位公子只是來看一眼罷了。”

紫鳶緊張:“小姐,您不怕嗎?”

只是小姐說他只是來看一看,並不想叫他們為難,她也頗為讚同:“聽說那位報信的侍衛,前幾日因為刀未砍中,做了好幾個晚上的噩夢,當夜卻見他在月下,身形漸淡,還溫聲告訴他轉個方向再睡,那侍衛便暈了,醒來時就感覺不到驚懼了!”

實際上只是秦疏抹除了馬甲對於此世非修仙人士的影響,叫他們不會因鬼氣入體神思虛浮。

紫鳶:“那侍衛當時著急說了句他不能走,他竟還看出他們要辦何差似的,一點都不氣惱,留下一絲帛代他們作證,便走了。”

秦疏輕聲:“是嗎,是何絲帛?”

近來常有人議論這來處不明的鬼魂,紫鳶也未見奇怪,咽了咽口水:“是,是一句俚詩。講的是太廟被劈,卻並非君主失德.......”

這話其實尋常人不好議論,剛剛周儀芳幾次想提起,又顧忌這雲臺寺中還有其他人,不好提,才作罷。

但紫鳶想不到那麽深,就拿出來說了:“大人們都說,熒惑守心,天降雷霆,都是.....”

她囁喏嘴唇,秦疏卻輕輕拂了拂衣袖:“許是那位以此告誡我們。”

紫鳶苦惱:“可他為何要走呢?”

她嘀咕:“他若是真的來去無蹤,再也不來了,倒應了紅袖姐姐那番話了,凡是有所求的,必然居心叵測,他什麽都不帶走,反而如此善解人意,倒像是,像是真的.......”

她還有些怕鬼神之說,秦疏便拍了拍她的手。

“是。他這般幹脆走了,倒像是我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。”

畢竟,秦疏想,他不走,怎麽讓他們心甘情願地把他們請回來呢。

陛下對那鬼魂突然消失不見了,有何處置,秦疏並不知曉。

她只知他們快收拾行囊下山了,這幾日澹臺衡馬甲收集來的靈氣,也揮霍得差不多了,若再不續上,她只怕很快便會帶著原主的身體一起香消玉殞,可是坐上車,預備出發的秦疏仍在閉目休憩。

古代雷擊之事並不在少數,因為沒有避雷針,外加建築多因不熟悉雷電天氣,選址不當,雷霆擊落瓦片之事常有,也被視作不祥之兆。

秦疏只是翻閱典籍發現距離太廟上一次被雷擊中,已過去五十年,可太廟所在之地分明氣候潮濕,如今早春,山高迥異,更易發生雷擊之狀,便知分明不是雷擊之狀少,只是被掩藏下來。

觀看民間志怪中知曉以雷擊出場的精怪不在少數,也可獲知雷擊本是尋常。

她馬甲的那縷絲帛,便是瓦解這絲尋常,引導他人將這視為他未蔔先知之兆的。

引雷之術她本也會,但誰讓她如今虛弱。以此為突破口,也算兩手準備。今早天開雲闊,她預備等今朝大雨,若是等不到,只能冒著性命危險引雷了。

女子慢慢闔上眼睛,聽到雷霆之聲,眾人尖叫,而後便是車輛折返,婢女紫鳶面無血色:“小姐,太廟,太廟遭雷了!”

“.......其實可以叫我去放些金屬尖銳之物引雷。”

錢照聽住持之語,以澹臺衡的名號供奉了九九八十一盞海燈,澹臺衡馬甲得以被召喚出來的同時,另一馬甲也有了身形。

此言只是習慣性地完善計劃,並不是在指責自己什麽。

女子輕聲和自己絮語:“只是那樣做太容易留下雷擊是人為的罪證,反倒不好。”

“嗯。”虛妄的身形如煙霧一般。

“如此天與人一道作為,才算是渾圓自然,不露痕跡了。”

他們覺得不露痕跡,錦衣衛中,從指揮使到那發現絲帛的侍衛,卻皆是面色異樣,尤其是那侍衛,一臉驚恐。

“公,公子所言靈驗,難道證明......”

後面的話是大逆不道,作為帝王喉舌,錦衣衛一員是不敢說的,但是周雲同樣收緊了手,神色晦暗:“即便是,也不能是。”

只是奇怪,他調配人再去圍住那鬼魂時,心中竟有一絲擔心他真因此事獲罪。

明明早知他是前朝餘孽。

“將他所在之處看管好,留待陛下前來。”他們不能下山,因為此人離不開此地。

離不開此地,自然是個謊言。

秦疏需要更多的海燈。但欺騙他們因所言應驗,為馬甲點燈只是手段之一,並不好一用再用。

這一點她之後自然會做安排,現在的緊要是面對錢照的盤問。

既然知道澹臺衡並無他們以為的那麽無害,這位指揮使大人也拿出一點拷問前朝餘孽時的威嚴出來:“公子口口聲聲是一百年前生人,國號為秦,有弟早逝,卻可知這歷朝歷代之中,根本無有以秦為號的朝代,更無澹臺做國姓的小國?”

他之前所言距今一百多年,根本不是借口。

錢照之前不如此拷問,也是因為下面查得不精細,錢照擔心錯漏。如今逼問,卻是為先占上風。

秦疏和錢照都是懂得如何把握主動權的人。錢照不攻破澹臺衡的心理防線,如何能順理成章地問訊雷擊之事?

但澹臺衡明顯比錢照平靜不少,他顯然沒有想到自己會被召回,傘落下時,他還在搖頭,平靜說:“似乎聽到有人在喊我公子。”

公子,其實前朝也多有如此稱呼國君之子的說法,但本朝已寬泛使用。周雲卻眉眼微動。

他若是公子,那麽澹臺國姓查不到,公子衡能否查到呢?

透露完消息的澹臺衡也不因他們態度轉圜而惱怒。

明明是他們前恭後倨,許多錦衣衛面有慚色,覺得自己打擾了他的安寧,但澹臺衡也不介意:“是否出了事?可是逆賊生變?”

周雲見錢大人不說話,握刀:“你似乎對逆賊生變之事頗為關註,也有許多經驗。”實際上他們已在查哪一朝極為混亂,加上公子衡,要找起來十分便捷。

秦疏就是在等這一天。

她慢慢地透露信息,可不是在胡編亂造,而是為了暗合史料,只是為了不暴露,這個合,必須是她劇本中的合了。

澹臺衡瞳孔沈靜。他這樣看上去,總叫人想起雪中的竹,又或是某種默不作聲,單在冰天雪地之中綻放,又不如梅那樣高調艷麗的花。

非要說,更像青梅。不遜雪三分白,又自有一段暗香。顏色也可融進純潔晶瑩的雪裏,即便身死,人猶念之。

錢照心中一動,海燈便可將他招來,那麽,是誰點的海燈讓他出現了嗎?他既然身為皇室,又為何無人給他點燈呢?

是國滅了,所以再無一餘民?還是,他真如自己所說一般,罪孽深重,本就該死?

這麽想著,澹臺衡便轉開視線平靜道:“若有君,何來賊?”

錢照手指驟然一緊。

這是陛下偶然間的一句慨嘆,意思是,若是真的有賢明的君主,天下百姓又為何要拋棄樂和的生活落草為寇呢?

卻不想被這前朝餘孽所用,聽他之言,似乎還十分讚成。

陛下本就在搜羅天下英士,此人既留下那俚詩,又與陛下脾性相合......

錢照,心中陛下有令的急迫,一下子變為了,此人或可用,必須使其見君的主動。

因而不等下屬再盤問,他便果斷開口:“在下為錦衣衛指揮使,昨日大雨擊檐,人心惶惶,朝野恐逆賊以此為由,禍亂人心,閣下既有方,不若隨我等一同面聖,好叫民心安定。”

玄衣男子並不即刻便答應,也不受寵若驚,身上有著身居高位天子驕子的靜默沈思。

錢照被熏陶久了,竟覺理所當然,話語之中不免帶上幾分懇切:“逆賊若北上,只有百姓流離失所。”

周雲去看那男子,果見他玄衣飛揚,大氅灰色的絨毛也似乎落了大雪。他又被雪覆蓋。不知是不是想起前世秦朝之民生多艱。

鬼見君本不是慣例,但這是指揮使邀請,周雲也不好多說。秦疏達到自己的目的,已十分滿意。

澹臺衡輕聲:“若有人以逆賊代我,你們亦可以戲法之名揭過。”

周雲心情覆雜。

錢照拱手:“公子大義。”

澹臺衡身形變淡,香火便被風吹熄了,錢照忙收回視線,在心中記下,海燈並非這位公子所願,他也可能無法長久地駐留人間,如此倒是更讓人安心,此人不會以推翻本朝為由,與賊人勾結了:“明日午夜,我在此等。”

尋常人見君,哪敢自己提出時辰。但他即便已是鬼魂,也不墜國之氣度,倒叫錢照欽佩。

“我會稟報聖上。”

他點頭,身形徹底淡了:“不必浪費你們的香火。”

風一過,八十一盞海燈,只剩最後一盞。

紫鳶幽怨地捧燈看著不肯關窗的小姐:“您總是如此,我叫您關窗,您便不關,我若不提,小姐倒曉得早些休息了。”

秦疏莞爾,發絲在鬢邊輕輕吹動:“凡事越不許人去做,反而叫被勸的人記得越深,都是這樣的。”

紫鳶嗔道:“小姐這話意思是叫我日後不要再勸了,叫您一直開著窗,您才會反著來才好。”

秦疏道:“哪有這樣勸人的。”

她看向窗外:“叫你反著來,只是為了讓我印象深刻些,日後你若還是想叫我早點關窗,只管尋個別的由頭,叫我察覺不到你是在令我關窗。”

她聲音輕了,似乎帶了笑意:“只是為我好。久而久之,我也不覺得關窗是為了你了。如此,就會更心甘情願去做了。”

紫鳶糊塗了,沒聽明白。

秦疏撫著衣袖褶皺。至少,現在錢照等人是心甘情願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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